很多年前的今天,一个胖丫头在上海出生了。整个孕期在湖北江汉油田工地上的妈妈,能吃能睡,把肚子里的我养得很壮实。一次一个池塘抽水,我爸从池塘里抓回好多只鳖养着,隔几天就给我妈煮汤吃,后来我妈总说,我这么多次大难不死,得谢谢那十几只鳖。妈怀我八个月时,肚子就大到没法继续工作了,爸送妈回上海爷爷奶奶家待产,然后自己又回去湖北工地。奶奶做得一手江浙好菜,把妈妈和肚子里的我养得更加肥胖。预产期虽然是九月底,月初医生就说胎儿太大了,最好早点生。加上外公十月中出差路过上海,我妈想早点出了月子可以和外公带着我一起回北京。爷爷奶奶已经照顾了我哥,再多个孩子也没有精力。
就这样,我妈跑了三天楼梯,终于在13号凌晨把我生了下来。我生下来九斤,属于巨大儿,但胎位正,医生就让正常顺产。那天是中秋节前夕,我妈一手拿着月饼、一手拎着茶壶,阵痛间隙就吃月饼喝水。我妈说好几次觉得我都要出来了又缩回去了。医生过来看了看说“这孩子头大,我推一下”,就在我妈肚子上顺势一推,我妈听到噗嗤一声,像把雨靴从泥潭里拔出来的声音,就看到医生拎着我的脚在背上拍了两下。我哇哇大哭,我妈说我浑身通红,脸憋得有点紫了,头发出奇的长。护士来抱时惊叹“杜块头(上海话-大块头)”。医生说这么重的宝宝太少见,幸亏提前生了,否则到月底得12斤。
生过俩娃的我每次过生日都要惊叹我妈怎么生出9斤的我,我两个娃都是5斤8两,15分钟就生好了,我妈太强大了。
我满月时外公来上海接走了我妈和我,祖孙三代坐着绿皮火车一路晃悠回北京。那时候文革抄家,我外公清华的小楼被红卫兵霸占了,只留了一间房间给外公。没有地方再放一张大床,我妈就睡那种折叠的行军床。外公很多家具都被抄走了,还剩一个带玻璃门的书柜,外公腾出来一层,把我放在书柜里,所以我爱读书大概是从婴儿起就是睡在书当中。
出生三个月的那个冬天出了意外,外公不在,我妈和我舅舅医院,但还是失去了右脚的第四根脚趾的一大部分。医生说要等到五六岁再来做手术尽量补全。尽管如此,十个月大的我还是用残疾的右脚勇敢的开始摇摇晃晃走路,人家说走得早的孩子离家远,真的是蛮准的。但因为右脚不方便,陆上运动做多了会很辛苦,所以从一岁多我妈就教我游泳,夏天每天泡在什刹海里,晒得黑乎乎,人家给我起外号“铁蛋”,叫我妈“铁蛋妈”。
不过老天爷似乎并没有被我的坚强感动。一岁多时爸爸也调回北京石油部了,我们三个住在石油部宿舍里。筒子楼住房条件不好,爸妈把我放在单位托儿所全托。每天中午别的小朋友午睡,我妈就接我出来到什刹海湖里训练。两岁多的夏天,在湖里游泳时被毒蚊子叮咬到。我是过敏性皮肤,每次被蚊子叮到都会肿好大一片,那次也是,只是更严重。被叮到的左臂整个肿起来,两岁的孩子,胳膊肿的比大人胳膊还粗。那时医疗条件不好,医务室抹了些消肿的药也不见好。半夜高烧到41度多,那个胳膊竟然肿到透明,都能看到骨头(都是我妈和我舅舅后来讲的)。我妈吓坏了,我爸出差,她就叫来我舅舅。舅舅看了说都这样了,医院这孩子小命就不保了。我当时已经高烧到昏迷,那个年代还没有出租车,救护车也叫不到。于是舅舅骑车带着我妈,我妈抱着我,骑了医院。确诊为急性蜂窝组织炎,当时手术排脓,舅舅说我那只胳膊里挤出来整整一个三两得面条碗那么多的脓血。手术后依旧高烧不退,医院有点晚了,身体已经出现败血症症状,有生命危险,要大量输血。又提醒我妈妈说我太小,不知道能不能扛的过去,医院不许走,最好能约专家会诊。我妈让舅舅回家找外公求救,我家族中行医的人很多,大家立刻赶过来会诊。医院住了整整三个月,总算被大家救回了一条小命,唯一的后遗症就是之后白血球血小板一直处于危险值,所以从那以后每年都要验血排查,好在活到今天,死神还在跟我捉迷藏。
家里医生说锻炼身体提高免疫力,都能够防止这个绝症带走我。从那以后,我训练更加艰苦。烈日下在什刹海里护城河里练游泳,我妈带着大草帽举着竹竿在岸上汗流浃背喊着号子训练我。每一次疲惫不堪,妈妈用竹竿挑住我休息一下,继续训练;六岁的我游泳比赛又伤了左脚拇指的指甲,手术失误落下伤残。两只脚没一个全的了。除了游泳我还练武术滑冰骑脚踏车,得病的好处就是把我培养成了运动健将。
离上小学还有半年时,为了不影响日后学校体育课,我妈决定让我做脚趾修正手术。医院可以做,因为离家远、住院时间长,年纪又小,需要家长陪住。妈妈就陪我住到了病房里,我也是在那段时间我学会了织毛衣。所以我说,有失有得,趁着手术又学会了缝衣服和织毛衣,练就文武双全。
住院时同房还有一个河北农村来的小男孩,和我差不多大。我的主治医生告诉妈妈,那个男孩子和我的病类似,但严重很多。也是由于他的家人的失误,一只脚掉了四根脚趾。我妈听完后,对前来探视我的外婆说
“天啊,居然还有比我还马虎的妈“
外婆后来对我说“你妈这么个马大哈,能把你拉扯大,没夭折,没缺胳膊断腿,只少了一根脚趾,已经是老天开眼了”。
那个男孩子是他奶奶陪着来的,他们家很穷,村里凑钱付了一笔医药费。但医院的陪床,医院的饭。她每天要靠乞讨要饭过活,晚上就睡在住院部走廊的椅子上。当时六岁的我,每次看到奶奶陪孙子吃完他的饭,自己一口不吃,再到外面乞讨,都会很难过。难过得直到今天提起来还会动容。那时候用粮票就可以买馒头吃,我们家也没有多余的钱,但因为是归侨,每个月比别人家多一些粮票;我妈看我每次吃饭都很难过,要把自己的饭给老奶奶。就从家里带来我们的粮票和被褥送给老奶奶。我到今天还记得,奶奶拿到那些东西时,跪在我妈妈面前哭着磕头道谢。
拆线后我就出院回家休养,我们把大部分生活用品都留给了奶奶,我还送了男孩子我的两支红蓝铅笔(那时候有这样的铅笔已经是奢侈品了)。医生告诉我妈,男孩子家手术费没凑齐,也没钱继续住院,以后就只有跛脚了。我听了哭了很久,我妈骑脚踏车带我回家,后座上是我们行李,我坐大梁上。我妈边骑车边找话题和我聊天,问,“妹,长大了想做什么?’我想都没想说‘什么挣钱多做什么’。妈妈听了很诧异,在我头顶敲了一下说‘这么没觉悟啊,抢银行钱多,你要很多钱干什么?“
我说“替他付手术费,让他奶奶不再要饭”。妈听了没讲话,从车把松开一只手紧紧搂我“世界上的穷人很多,你将来有一身的本事就不怕挣不到钱,有钱就可以帮助别人了。所以你的脚好了就可以上小学了,好好学,一定能梦想成真”。
脚趾手术后恢复了大半年才能正常走路,开始上下学还得妈妈用自行车接送,后来就是跛脚走,有时高年级的学长也会来背我。就这样到了一年级下学期我就可以正常上体育课了,爸妈纠结了七年的我的走路问题总算告一段落。
谁承想,第二年寒假,除夕前一天的那场车祸又把我撞进阎王殿。我当时躺在马路上、没失去意识前,看到我妈冲过来抱我,我爸看到我躺在那里,一下子瘫坐在马路上。送医院的路上我爸抱着我,我清楚地记得感觉身体越来越沉,像是掉进沼泽地不断的陷下去。我爸一边哭一边拍我的脸叫“别睡别睡,振作起来,快到了”然后我还是睡着了,睡着前听见我爸哭“别这样,爸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别丢下爸爸啊”
大概命运还没虐够我,不会这么容易饶了我;我被医院。医院医院,但专治四肢骨格,对于头部重创手足无措。我妈从急诊室打电话给外公求救;外公把事故一说,亲戚中的专家就医院。车祸造成颅骨开裂六公分,颈椎错位,右肩骨裂。穿刺时骨髓已经有血丝,医生开了病危通知让家长做好准备。爸妈抱头痛哭,以为这次真的不会再逢凶化吉。“
然而,不管是什么原因,我就像一只打不死的蟑螂,踩扁了都能挣扎着活下去。那天正值除夕,只有值班医生。我家名医从已经下班回家的资深医生中召回两个主治医生。就这样全家中西医齐心合力又一次把我一条小命从死神手里抢回来。整个春节和寒假都是在重症病房过的;头裂开来了灵魂跑出去玩,我的魂魄每天坐在病房顶棚的暖气管上,往下看躺在雪白被子下面的穿著蓝白条病号服的躯体,看着家人亲友围着我长吁短叹。我就想“不能死啊,还没报恩、还没梦想成真挣很多钱送给穷孩子,不能死”。于是就使劲往下跳,每跳一次,就听到医生对我妈说有所好转。终于有一天我醒来时、不是坐在房梁上而是在床上,于是我又逃过一劫。
所以我真的很幸运,生在这样的家庭有机会获得重生。我的命是家人给的,也是族人一次次从阎王殿里抢回来的。出院时医生说这样的车祸,即便逃过一劫,也会有严重的后遗症,脑子会有不同程度受损。结果,上苍是如此偏爱我,只让我落下个偏头疼的毛病,每三个月头疼呕吐三天;还让我左肩提前进入”五十肩“状态:左肩因为车祸颈椎错位,整个左侧身体循环不好,尤其是手指脚趾循环末端,冬天经常麻掉、长满冻疮。有时候因为循环不好会瞬间脑缺血;下雨时你左手指尖发乌,天冷时用钥匙转门锁都转不动。
不过,谢天谢地,我非但有因为车祸撞成了失忆或者傻子,反而出院后学习成绩比之前更好。我爷爷说我这撞开瓢应该叫做撞开窍了。
这些经历让我受伤,也让我从里到外无比坚强,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样的打磨是让我迎接更多的挑战和帮助更多受伤的人。
初中毕业旅游的山东威海-惊涛骇浪的防鲨网边上,十五岁的我奋力拉住双腿抽筋溺水呼救的大叔,被他拽入海里的那一瞬间,慌乱中我仿佛听到妈妈在叫我,从小到大撑住我的信念让我振作起来,拽着大叔游回了安全水域;看到了京郊十渡春节、零下20度冰河里我抢酒驾连人带车扎入冰河的溺水没有生命迹象的司机,他老婆绝望的哭喊声让我十几年后还紧张到胃痛,我清楚的记得,抢救到十分钟时,我做心脏复苏的手已经完全麻木,奋力吸入的冰冷的空气扎心的痛,心里也绝望到极点,在溺水者喘出第一口气。
在德国硕士毕业时,我教授对我说“走出这个校门,你就是一名土木工程师了,你要永远记得,你的肩上担着的是千万家庭的幸福,无论你在哪里都不要辱没了土木工程师这个称号”。这句话如同信仰一样撑住了我职业生涯许多艰难的时刻。工地遭遇洪水,我拎着潜水泵跳进基坑抗洪、几个工程师赶来,我们在大雨中背靠背抽水、守住了几乎被大水漫入的配电房;地震时,我逆着人流冲回办公室抢出存着工程重要数据的计算机。在面对违规事件孤军奋战时,我的信仰让我重生不低头。
而在这半生与命运的鱼死网破的厮杀中,我无意地成就了自己。欲做精金美玉的人品,定冲烈火中煅来。思立掀天揭地的事功,须向薄冰上履过。每个人光鲜亮丽的外表下,都有不为人知的千疮百孔。琉璃不经烈火淬炼,无法展现其璀璨,是一种生命也是一种精神。请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在过着你想要的生活。也请明白,那些人大都曾隐忍过你尚未经历的挫折。
感谢妈爸赋予我生命。感谢大少爷一次次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感谢孩子们让我亲临了生命的历程,弱小和顽强。
又长大一岁,我还是那个"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倔强的高晓江。
心之所向,素履以往,生如逆旅,一苇以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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